大夫曰：“往者，匈奴据河、山之险，擅田牧之利，民富兵强，行入为寇，则句注之内惊动，而上郡以南咸城。文帝时，虏入萧关，烽火通甘泉，群臣惧不知所出，乃请屯京师以备胡。胡西役大宛、康居之属，南与群羌通。先帝推让斥夺广饶之地，建张掖以西，隔绝羌、胡，瓜分其援。是以西域之国，皆内拒匈奴，断其右臂，曳剑而走，故募人田畜以广用，长城以南，滨塞之郡，马牛放纵，蓄积布野，未睹其计之所过。夫以弱越而遂意强吴，才地计众非钧也，主思臣谋，其往必矣。”

文学曰：“吴、越迫于江、海，三川循环之，处于五湖之间，地相迫，壤相次，其势易以相禽也。金鼓未闻，旌旗未舒，行军未定，兵以接矣。师无辎重之费，士无乏绝之劳，此所谓食于厨仓而战于门郊者也。今匈奴牧于无穷之泽，东西南北，不可穷极，虽轻车利马，不能得也，况负重嬴兵以求之乎？其势不相及也。茫茫乎若行九皋未知所止，皓皓乎若无网罗而渔江、海，虽及之，三军罢弊，适遗之饵也。故明王知其无所利，以为役不可数行，而权不可久张也，故诏公卿大夫、贤良、文学，所以复枉兴微之路。公卿宜思百姓之急，匈奴之害，缘圣主之心，定安平之业。今乃留心于末计，摧本议，不顺上意，未为尽于忠也。

大夫曰：“初，贰师不克宛而还也，议者欲使人主不遂忿，则西域皆瓦解而附于胡，胡得众国而益强。先帝绝奇听，行武威，还袭宛，宛举国以降，效其器物，致其宝马。乌孙之属骇胆，请为臣妾。匈奴失魄，奔走遁逃，虽未尽服，远处寒苦硗埆之地，壮者死于祁连、天山，其孤未复。故群臣议以为匈奴困于汉兵，折翅伤翼，可遂击服。会先帝弃群臣，以故匈奴不革。譬如为山，未成一篑而止，度功业而无继成之理，是弃与胡而资强敌也。辍几沮成，为主计若斯，亦未可谓尽忠也。”

文学曰：“有司言外国之事，议者皆徼一时之权，不虑其后。张骞言大宛之天马汗血，安息之真玉大鸟，县官既闻如甘心焉，乃大兴师伐宛，历数期而后克之。夫万里而攻人之国，兵未战而物故过半，虽破宛得宝马，非计也。当此之时，将卒方赤面而事四夷，师旅相望，郡国并发，黎人困苦，奸伪萌生，盗贼并起，守尉不能禁，城邑不能止。然后遣上大夫衣绣衣以兴击之。当此时，百姓元元，莫必其命，故山东豪杰，颇有异心。赖先帝圣灵斐然。其咎皆在于欲毕匈奴而远几也。为主计若此，可谓忠乎？”

白话文翻译：

御史大夫说：“过去，匈奴占据黄河、山脉的险要地势，独占农田和畜牧的利益，百姓富有，军队强大。他们一旦行动起来入侵，句注山以内都会受到惊动，上郡以南都要修筑城墙（加强防备）。汉文帝的时候，匈奴侵入萧关，烽火一直传到甘泉宫，大臣们恐惧得不知道该怎么办，于是请求在京师屯驻军队来防备匈奴。匈奴向西役使大宛、康居这些国家，向南和众多羌族互通往来。先帝开拓并夺取广阔富饶的土地，在张掖以西建立郡县，隔绝羌族和匈奴的联系，分化他们的援助力量。因此西域各国，都在内部抗拒匈奴，斩断匈奴的右臂（使其失去援助），匈奴拖着剑逃跑。所以招募百姓屯田畜牧来增加国家财用，长城以南，靠近边塞的郡县，马牛随意放牧，积蓄遍布田野，（这样的策略）没有看到它的过错。凭借弱小的越国能够战胜强大的吴国，（是因为）才能、土地、人口等方面的谋划不简单，君主思考，臣子谋划，这样的行动必定能成功。”

文学说：“吴国和越国靠近长江、大海，有三川环绕，处在五湖之间，土地相邻，地域相连，（在这种情况下）他们的形势很容易相互擒获（相互争斗）。还没有听到战鼓之声，旌旗还没有展开，军队行军还没有安定下来，士兵就已经交战了。军队没有辎重运输的耗费，士兵没有困乏疲惫的劳苦，这就是所说的在厨房吃饭，在城郊作战（形容作战距离近，物资充足）。如今匈奴在广阔无边的草泽放牧，东西南北，没有尽头，即使有轻快的战车和矫健的马匹，也难以找到他们，何况是背负着辎重、带着兵器去寻找他们呢？这种形势下难以追上他们。茫茫然就像在深远的水泽中行走却不知道尽头，浩浩荡荡就像没有网却在江海中捕鱼，即使追上他们，军队疲惫不堪，正好成为匈奴的诱饵。所以圣明的君主知道这样做没有好处，认为这样的征战不能多次进行，权力也不能长久扩张，所以诏令公卿大夫、贤良文学，来恢复纠正错误、振兴微弱的道路。公卿应该思考百姓的急难，匈奴的危害，顺着圣主的心意，奠定安定太平的大业。如今却关注那些次要的计谋，破坏根本的建议，不顺从君主的心意，不能说是尽到了忠诚。”

御史大夫说：“当初，贰师将军李广利攻打大宛没有取胜就回来了，议论的人认为如果君主不发泄愤怒（继续攻打大宛），那么西域各国都会瓦解并归附匈奴，匈奴得到众多国家的支持会更加强大。先帝力排众议，施行武威（武力），再次袭击大宛，大宛全国投降，献出他们的器物，送来他们的宝马。乌孙等国胆战心惊，请求成为汉朝的臣民。匈奴失魂落魄，奔走逃亡，虽然没有完全降服，逃到寒冷贫瘠的远方，强壮的人死于祁连山、天山，那些孤儿也无法恢复（元气）。所以群臣商议认为匈奴被汉朝军队困住，就像翅膀折断受伤，应该趁机攻击使他们降服。恰逢先帝去世，因此匈奴没有被彻底征服。就好比堆山，差一筐土却停止了，衡量功业却没有继续完成的道理，这是把机会放弃给匈奴，资助了强大的敌人。中途停止，损害成功的事业，为君主谋划成这样，也不能说是尽忠。”

文学说：“主管官员谈论外国的事情，议论的人都追求一时的权宜之计，不考虑后果。张骞说大宛有汗血宝马，安息有真玉和大鸟，朝廷听说后就一心向往，于是大规模兴兵攻打大宛，经过几个时期才攻克它。万里迢迢去攻打别的国家，军队还没有作战物资就损失过半，即使攻破大宛得到宝马，也不是好的计策。在这个时候，将士们努力对付四方少数民族，军队接连出动，各郡国一起行动，百姓困苦，奸诈虚伪的行为滋生，盗贼纷纷兴起，守尉不能禁止，城邑不能制止。然后派遣上大夫穿着绣衣去兴兵攻打（盗贼）。在这个时候，普通百姓没有安全感，所以崤山以东的豪杰，大多有反叛之心。幸亏先帝圣灵斐然（圣明）。这些过错都在于想要彻底征服匈奴却追求那些不切实际的目标。为君主谋划成这样，能说是忠诚吗？”

注释：

擅：独占，专有。

句注：山名，在今山西代县西北，地势险要。

上郡：古郡名，在今陕西北部及宁夏、甘肃部分地区。

萧关：古关名，在今宁夏固原东南。

甘泉：甘泉宫，在今陕西淳化西北。

张掖：古郡名，在今甘肃张掖一带。

钧：通 “均”，均等，一样。

辎重：行军时由运输部队携带的物资。

九皋：深远的水泽。

贰师：指贰师将军李广利，汉武帝时期将领。

奇听：奇特的见解，这里指力排众议。

乌孙：古代西域国名。

硗埆（qiāo què）：土地贫瘠。

辍几沮成：中途停止，损害成功的事业。

期：时期，这里指时间阶段。

物故：死亡，这里指物资损耗。

上大夫：古代官职。

衣绣衣：穿着绣衣，这里指穿着华丽的衣服，形容地位高。

元元：百姓。

延伸阅读：

《史记・大宛列传》：详细记载了汉朝与大宛等西域国家的交往、战争等情况，可深入了解贰师将军李广利攻打大宛的背景、过程和影响，与文中相关内容相互印证。

《史记・匈奴列传》：对匈奴的历史、风俗、与中原王朝的关系有详细描述，有助于理解匈奴的强大、与汉朝的战争以及汉朝对匈奴的政策，与文中关于匈奴的讨论相关。

《汉书・西域传》：记录了西域各国的地理、风俗、与汉朝的关系等内容，可进一步了解西域各国的情况以及汉朝对西域的经营和管理，与文中关于西域的内容相关。

《孟子译注》（杨伯峻著）：能深入理解文学引用的相关观点背后的思想，如对战争的看法等，孟子的仁政、民本思想对理解文学的观点有帮助。

相关阅读：

《盐铁论》其他篇章：阅读全书可全面了解贤良文学与御史大夫等围绕各种经济、政治、文化等问题的辩论，深入体会当时的社会思潮和不同学派观点的交锋，以及这些观点对西汉政策和社会发展的影响，其中可能有更多关于边疆治理、民族关系、军事策略等方面的讨论。

《说苑・指武》：西汉刘向所著，包含许多关于军事、战争、治国方略等方面的故事和言论，与本文中关于战争的正义性、策略以及君主与臣子的责任等讨论相关，可作为拓展阅读加深理解。

《新序・杂事》：同样是西汉刘向编撰，里面有不少关于古代人物的事迹和思想，对于理解古代的军事决策、国家治理以及不同学派的观点等方面有一定参考价值，与本文所表达的思想有相通之处。

《资治通鉴・汉纪》：对西汉时期的历史有详细的编年记载，可从时间顺序上了解文中所提到的事件的背景和发展过程，进一步加深对文本内容的理解，特别是关于汉武帝时期的边疆政策和战争等情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