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夫曰:“作世明主,忧劳万民,思念北边之未安,故使使者举贤良、文学高第,详延有道之士,将欲观殊议异策,虚心倾耳以听,庶几云得。诸生无能出奇计,远图伐匈奴安边境之策,抱枯竹,守空言,不知趋舍之宜,时世之变,议论无所依,如膝痒而搔背,辩讼公门之下,不可胜听,如品即口以成事,此岂明主所欲闻哉?”

文学曰:“诸生对册,殊路同归,指在崇礼义,退财利,复往古之道,匡当世之失,莫不云太平;虽未尽可亶用,宜若有可行者焉。执事闇于明礼,而喻于利末,沮事隋议,计虑筹策,以故至今未决。非儒无成事,公卿欲成利也。”

大夫曰:“色厉而内荏,乱真者也。文表而枲里,乱实者也。文学裒衣博带,窃周公之服;鞠躬踧踖,窃仲尼之容;议论称诵,窃商、赐之辞;刺讥言治,窃管、晏之才。心卑卿相,志小万乘。及授之政,昏乱不治。故以言举人,若以毛相马。此其所以多不称举。诏策曰:‘朕嘉宇内之士,故详延四方豪俊文学博习之士,超迁官禄。’言者不必有德,何者?言之易而行之难。有舍其车而识其牛,贵其不言而多成事也。吴铎以其舌自破,主父偃以其舌自杀。鹖鴠夜鸣,无益于明;主父鸣鸱,无益于死。非有司欲成利,文学桎梏于旧术,牵于间言者也。”

文学曰:“能言之,能行之者,汤、武也。能言,不能行者,有司也。文学窃周公之服,有司窃周公之位。文学桎梏于旧术,有司桎梏于财利。主父偃以舌自杀,有司以利自困。夫骥之才千里,非造父不能使;禹之知万人,非舜为相不能用。故季桓子听政,柳下惠忽然不见,孔子为司寇,然后悖炽。骥,举之在伯乐,其功在造父。造父摄辔,马无驽良,皆可取道。周公之时,士无贤不肖,皆可与言治。故御之良者善调马,相之贤者善使士。今举异才而使臧驺御之,是犹扼骥盐车而责之使疾。此贤良、文学多不称举也。”

大夫曰:“嘻!诸生阘茸无行,多言而不用,情貌不相副。若穿踰之盗,自古而患之。是孔丘斥逐于鲁君,曾不用于世也。何者?以其首摄多端,迂时而不要也。故秦王燔去其术而不行,坑之渭中而不用。乃安得鼓口舌,申颜眉,预前论议,是非国家之事也?”

白话文翻译:

御史大夫说:“当今英明的君主,为万民的生活忧愁操劳,惦记着北方边境尚未安宁,所以派使者选拔贤良、文学科中成绩优秀的人,广泛邀请有道德学问的人士,想要听听不同的见解和奇特的策略,怀着虚心的态度侧耳倾听,希望能有所收获。你们这些儒生不能想出奇妙的计策,以及长远谋划讨伐匈奴、安定边境的策略,只是抱着陈旧的观念,死守着空洞的言论,不懂得取舍的适宜方法,不了解时世的变化,议论没有依据,就像膝盖痒却去挠后背一样不得要领,在官府门前争辩诉讼,这些言论多得听不过来,就好像仅凭口才来办事,这难道是英明君主想要听到的吗?”

文学之士说:“我们这些儒生对策时,虽然途径不同但目的一致,主旨在于推崇礼义,摒弃财利,恢复古代的治国之道,纠正当今社会的失误,没有人不说这样能实现太平盛世;虽然不能完全直接采用,但应该还是有可以施行的地方。你们这些执政者不明白礼义,却只明白追逐工商业的末利,阻碍事情发展,附和错误的议论,谋划策略时只考虑利益,因此到现在事情还没有决断。不是儒家不能成就事情,而是公卿们想要谋取利益罢了。”

御史大夫说:“外表严厉而内心怯懦,这是混淆真假的表现。表面有文采而内里像麻一样粗糙,这是混淆实质的表现。你们这些文学之士穿着宽大的衣服、系着宽宽的腰带,模仿周公的服饰;做出恭敬小心的样子,模仿孔子的仪容;议论和称诵时,模仿子夏、子贡的言辞;批评指责和谈论治理国家时,模仿管仲、晏子的才能。内心轻视卿相,志向连万乘之君的境界都达不到。等到把政事交给你们,就会昏乱而治理不好。所以仅凭言辞来举荐人,就如同只看毛发来相马一样。这就是为什么很多被举荐的人都不称职。皇帝的诏书说:‘我赞赏天下的士人,所以广泛邀请四方的豪杰俊才、文学渊博且学习深入的人士,破格提升他们的官职和俸禄。’发表言论的人不一定有道德,为什么呢?因为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。就好比有人舍弃他的车却能识别拉车的牛,看重的是不夸夸其谈却能多做实事。吴地的木铎因为它的舌(振动发声)而自己损坏,主父偃因为他的言辞而自杀。鹖鴠在夜里鸣叫,对天亮没有帮助;主父偃像猫头鹰一样鸣叫(比喻言辞有害),对避免死亡也没有帮助。不是有关部门想要谋取利益,而是你们这些文学之士被旧有的学术观念束缚,被一些闲言碎语牵制。”

文学之士说:“能说又能做的,是商汤和周武王。能说却不能做的,是那些官员。我们文学之士模仿周公的服饰,而那些官员却占据着周公的职位。我们文学之士被旧有的学术观念束缚,而那些官员被财利所束缚。主父偃因为言辞而自杀,那些官员因为追求利益而使自己陷入困境。千里马有日行千里的才能,没有造父就不能驾驭它发挥其能力;大禹有智慧能治理万民,没有舜作为他的丞相就不能充分发挥他的才能。所以季桓子执政时,柳下惠被冷落而不见用,孔子担任司寇后,悖乱之事才更加猖獗。千里马,发现它在于伯乐,而发挥它的作用在于造父。造父手握缰绳,马无论优劣,都能走上正道。周公的时代,士人无论贤能与否,都可以和他谈论治理国家。所以善于驾驭的人善于调教马,善于做丞相的人善于任用士人。如今举荐了有特殊才能的人却让奴仆和马夫去驾驭他们,这就如同让千里马拉着盐车还要求它跑得快一样。这就是贤良、文学之士很多都不称职的原因。”

御史大夫说:“哼!你们这些儒生才能低下、品行不端,说得多却不实用,情感和外表不相符。就像翻墙越户的盗贼一样,自古以来就是祸患。所以孔子被鲁国国君驱逐,一直不被当世所用。为什么呢?因为他头绪繁多,不切实际且抓不住关键。所以秦王焚烧并摒弃了儒家的学说而不施行,在渭水一带坑杀儒生而不任用他们。你们又怎么能鼓弄口舌,眉飞色舞,参与前面的议论,来评判国家大事呢?”

注释:

作世明主:当今英明的君主。作世,当世。

举贤良、文学高第:选拔贤良、文学科中成绩优秀的人。贤良、文学,汉代选拔人才的科目;高第,成绩优秀。

详延:广泛邀请。

殊议异策:不同的见解和奇特的策略。

庶几:表示希望,差不多。

抱枯竹,守空言:抱着陈旧的观念,死守着空洞的言论。枯竹,比喻陈旧的观念。

趋舍:取舍。

辩讼:争辩诉讼。

如品即口以成事:仅凭口才来办事。品,众庶,这里可理解为仅凭众人之口。

对册:即对策,汉代应荐者回答皇帝提出的有关政治、经义等方面的问题。

殊路同归:途径不同但目的一致。

指:通 “旨”,主旨。

退财利:摒弃财利。

执事:指执政者,这里指御史大夫等人。

闇(àn):同 “暗”,不明白。

喻:明白。利末:工商业的末利,古代以农业为本,工商业为末。

沮(jǔ)事隋议:阻碍事情发展,附和错误的议论。沮,阻止;隋,同 “随”。

色厉而内荏(rěn):外表严厉而内心怯懦。出自《论语・阳货》。

文表而枲(xǐ)里:表面有文采而内里像麻一样粗糙。枲,麻。

裒(póu)衣博带:宽大的衣服、宽宽的腰带,古代儒者的服饰。

鞠躬踧踖(cù jí):恭敬小心的样子。

商、赐:子夏(卜商)、子贡(端木赐),孔子的弟子,以善于言辞著称。

管、晏:管仲、晏子,春秋时期齐国的著名政治家。

万乘: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,代指君主。

以毛相马:只看毛发来相马,比喻仅凭表面现象来判断。

诏策:皇帝的诏书。

朕:皇帝的自称。嘉:赞赏。宇内:天下。

超迁:破格提升。

吴铎:吴地的木铎,一种乐器或宣布政教法令的工具。

主父偃:西汉大臣,以善于言辞和提出建议闻名,后因言辞获罪自杀。

鹖鴠(hé dàn):一种鸟,夜鸣。

主父鸣鸱(chī):主父偃像猫头鹰一样鸣叫,鸱,猫头鹰,比喻主父偃的言辞有害。

有司:古代设官分职,各有专司,故称官吏为有司,这里指执政的官员。

桎梏(zhì gù):脚镣和手铐,比喻束缚。

间言:闲言碎语。

造父:古代善于驾驭马车的人,传说曾为周穆王驾车。

季桓子:春秋时期鲁国的贵族,季孙氏家族的首领。

柳下惠:即展禽,春秋时期鲁国的贤士,以品德高尚著称。忽然:被冷落的样子。

孔子为司寇:孔子曾担任鲁国的司寇,掌管刑狱、纠察等事务。

悖炽:悖乱之事更加猖獗。

臧驺:奴仆和马夫。臧,奴仆;驺,养马的人。

扼骥盐车:让千里马拉着盐车,比喻大材小用。

阘茸(tà róng):才能低下、品行不端。

穿踰:翻墙越户,指盗窃行为。踰,同 “逾”。

首摄多端:头绪繁多。摄,通 “慑”,提起。

迂时:不切实际,不合时宜。不要:抓不住关键。

秦王燔(fán)去其术:秦王(秦始皇)焚烧并摒弃了儒家的学说。燔,焚烧。

坑之渭中:秦始皇在渭水一带坑杀儒生。

延伸阅读:

《史记・平准书》:记载了西汉时期的经济政策和财政状况,可深入了解当时关于财利、商业等方面的情况,与文中御史大夫和文学之士关于财利的讨论相关。

《史记・儒林列传》:详细记录了汉代儒家学者的事迹和儒家思想的发展,有助于理解文学之士所代表的儒家学派的观点和遭遇。

《论语集注》(朱熹著):对《论语》中相关语句进行了详细注释和解读,能帮助理解文中引用的《论语》思想以及儒家的道德观念和政治主张。

《商君书》:商鞅及其后学的著作汇编,阐述了法家的政治、经济思想,可与文中御史大夫和文学之士的观点进行对比,了解不同学派的思想差异。

《中国古代史》(钱穆著):系统阐述了中国古代历史的发展脉络,对各时期的政治、经济、文化等方面都有深入分析,有助于理解当时的社会背景和思想潮流,以及不同学派观点产生的原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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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盐铁论》其他篇章:本文是《盐铁论》中的一部分,阅读全书可全面了解贤良文学与御史大夫等围绕各种经济、政治、文化等问题的辩论,更深入地体会当时的社会思潮和不同学派观点的交锋,以及这些观点对西汉政策和社会发展的影响。

《说苑・尊贤》:西汉刘向所著,其中包含了许多关于尊重贤才、任用贤能的故事和言论,与文中关于人才选拔、任用以及贤良文学之士是否称职的讨论相关,可作为拓展阅读加深理解。

《新序・杂事》:同样是西汉刘向编撰的一部历史故事集,里面有不少关于古代人物的事迹和思想,对于理解古代的君臣关系、政治制度以及不同人物的行为和评价等方面有一定的参考价值,与本文所表达的思想有相通之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