御史曰:“待周公而为相,则世无列国。待孔子而后学,则世无儒、墨。夫衣小缺,(心祭)裂可以补,而必待全匹而易之;政小缺,法令可以防,而必待雅、颂乃治之;是犹舍邻之医,而求俞跗而后治病,废污池之水,待江、海而后救火也。迂而不径,阙而无务,是以教令不从而治烦乱。夫善为政者,弊则补之,决则塞之,故吴子以法治楚、魏,申、商以法强秦、韩也。”文学曰:“有国者选众而任贤,学者博览而就善,何必是周公、孔子!故曰法之而已。今商鞅反圣人之道,变乱秦俗,其后政耗乱而不能治,流失而不可复,愚人纵火于沛泽,不能复振;蜂虿螫人,放死不能息其毒也。烦而止之,躁而静之,上下劳扰,而乱益滋。故圣人教化,上与日月俱照,下与天地同流,岂曰小补之哉!”

御史曰:“衣缺不补,则日以甚,防漏不塞,则日益滋。大河之始决于瓠子也,涓涓尔,及其卒,泛滥为中国害,菑梁、楚,破曹、卫,城郭坏沮,蓄积漂流,百姓木栖,千里无庐,令孤寡无所依,老弱无所归。故先帝闵悼其菑,亲省河堤,举禹之功,河流以复,曹、卫以宁。百姓戴其功,咏其德,歌‘宣房塞,万福来’焉,亦犹是也,如何勿小补哉!”

文学曰:“河决若瓮口,而破千里,况礼决乎?其所害亦多矣!今断狱岁以万计,犯法兹多,其为菑岂特曹、卫哉!夫知塞宣房而福来,不知塞乱原而天下治也。周国用之,刑错不用,黎民若,四时各终其序,而天下不孤。颂曰:‘绥我眉寿,介以繁祉。’此夫为福,亦不小矣!诚信礼义如宣房,功业已立,垂拱无为,有司何补,法令何塞也?”

御史曰:“犀铫利鉏,五谷之利而间草之害也。明理正法,奸邪之所恶而良民之福也。故曲木恶直绳,奸邪恶正法。是以圣人审于是非,察于治乱,故设明法,陈严刑,防非矫邪,若隐括辅檠之正弧刺也。故水者火之备,法者止奸之禁也。无法势,虽贤人不能以为治;无甲兵,虽孙、吴不能以制敌。是以孔子倡以仁义而民从风,伯夷遁首阳而民不可化。”

文学曰:“法能刑人而不能使人廉,能杀人而不能使人仁。所贵良医者,贵其审消息而退邪气也,非贵其下针石而钻肌肤也。所贵良吏者,贵其绝恶于未萌,使之不为,非贵其拘之囹圄而刑杀之也。今之所谓良吏者,文察则以祸其民,强力则以厉其下,不本法之所由生,而专己之残心,文诛假法,以陷不辜,累无罪,以子及父,以弟及兄,一人有罪,州里惊骇,十家奔亡,若痈疽之相泞,色淫之相连,一节动而百枝摇。诗云:‘舍彼有罪,沦胥以铺。’痛伤无罪而累也。非患铫耨之不利,患其舍草而芸苗也。非患无准平,患其舍枉而绳直也。故亲近为过不必诛,是锄不用也;疏远有功不必赏,是苗不养也。故世不患无法,而患无必行之法也。”

白话文翻译:

御史说:“要是非得等到周公来做丞相,那么世上就不会有各诸侯国了。要是非得等到孔子出世后才去学习,那么世上就不会有儒家和墨家了。衣服有小的破损,(用心缝补)撕开的地方可以补好,却一定要等到有完整的一匹布才去更换;政治上有小的缺失,法令就可以防范,却一定要等到有《雅》《颂》那样的教化才去治理;这就如同舍弃邻居家的医生,非要等到俞跗来才肯治病,放弃池塘里的水,非要等到长江、大海的水来才去救火一样。迂腐而不走捷径,有缺失却不务实处理,因此教令得不到执行而治理之事变得烦乱。善于处理政务的人,有弊病就修补,有决口就堵塞,所以吴起用法治来治理楚国、魏国,申不害、商鞅用法治使秦国、韩国强大。”

文学说:“拥有国家的人选拔众人中的贤才并任用他们,做学问的人广泛博览并趋向善道,何必非得是周公、孔子呢!所以说依法治理罢了。如今商鞅违反圣人的之道,改变扰乱秦国的风俗,在那之后政治耗费混乱而不能治理,(国家的发展)流失而不能恢复,就像愚蠢的人在草泽中放火,火势蔓延不能再扑灭;蜂和蝎子蜇人,被蜇致死也不能消除它们的毒性。用繁杂的方法去制止,用躁动的方式去平静,上下劳顿纷扰,而混乱更加滋长。所以圣人的教化,上与日月一同照耀,下与天地一同流转,哪里只是小小的修补呢!”

御史说:“衣服破了不修补,就会日益严重,堤防有漏洞不堵塞,就会日益滋长。黄河开始在瓠子决口的时候,只是涓涓细流,等到最后,泛滥成灾成为中原的大害,淹没梁国、楚国,冲垮曹国、卫国,城郭毁坏,积蓄漂流,百姓栖身于树木之上,千里之地没有房屋。所以先帝怜悯那灾祸,亲自视察河堤,发扬大禹治水的功绩,河流得以恢复,曹国、卫国得以安宁。百姓感戴他的功绩,歌颂‘宣房堵塞,万福到来’,也是这样的道理,怎么能说不需要小小的修补呢!”

文学说:“黄河决口如同打破瓮口,能冲毁千里之地,何况是礼义的缺失呢?它所造成的危害也很多啊!如今断案一年以万计数,犯法的人越来越多,它造成的灾祸哪里只是像曹国、卫国那样呢!只知道堵塞宣房来获得福运,却不知道堵塞混乱的根源来使天下大治。周朝使用礼义,刑罚放置不用,百姓和乐,四季各自遵循顺序,而天下没有孤寡之人。《颂》说:‘保佑我长寿,赐予我众多福祉。’这样带来的福气,也不小啊!要是真像堵塞宣房一样诚信地施行礼义,功业已经建立,垂衣拱手无为而治,官吏还有什么需要修补的,法令还有什么需要堵塞的呢?”

御史说:“锋利的锄头,有利于五谷生长而能除去杂草的危害。明辨事理,公正执法,是奸邪之人所厌恶而良民所享之福。所以弯曲的木材厌恶笔直的墨线,奸邪之人厌恶公正的法律。因此圣人明辨是非,洞察治乱,所以设立明确的法律,陈示严厉的刑罚,防范非法行为,矫正邪恶,就如同用隐括矫正弓弩一样。所以水是火的防备,法律是制止奸邪的禁令。没有法律和权势,即使是贤人也不能治理好国家;没有甲胄兵器,即使是孙武、吴起也不能制服敌人。因此孔子倡导仁义百姓就跟随他的教化,伯夷隐居首阳山百姓也难以被教化。”

文学说:“法律能够惩罚人却不能使人廉洁,能够杀人却不能使人仁爱。值得推崇的良医,是看重他能审察病情的变化而驱除邪气,而不是看重他使用针石刺穿肌肤。值得推崇的良吏,是看重他能在邪恶未萌发时就杜绝它,使人们不做坏事,而不是看重他把人拘留在监狱里并刑杀他们。如今所说的良吏,用苛刻的文辞审查就会给百姓带来灾祸,用强力就会严厉对待下属,不探究法律产生的缘由,而专凭自己残忍的心,用法律条文诛杀无辜,使无罪的人受牵连,祸及父亲,牵连兄弟,一人有罪,乡里惊骇,十家逃亡,就像痈疽相互浸染,淫邪相连,一个环节变动而百枝动摇。《诗经》说:‘放过有罪的人,使无罪的人一同受苦。’痛惜伤害无罪的人而使其受牵连。不是担心锄头不锋利,而是担心舍弃杂草却锄了禾苗。不是担心没有准平器具,而是担心舍弃弯曲却矫正笔直(指执法不公)。所以亲近的人犯了过错却不一定被诛杀,这就如同锄头没有发挥作用;疏远的人有了功劳却不一定被赏赐,这就如同禾苗没有得到养护。所以世上不担心没有法律,而担心没有坚决执行的法律。”

注释:

俞跗:传说中黄帝时的良医,医术高超。

吴子:即吴起,战国初期军事家、政治家,曾在楚国、魏国推行变法。

申、商:申不害和商鞅,申不害是战国时期法家代表人物,在韩国推行变法;商鞅在秦国变法,使秦国强大。

瓠子:古地名,黄河曾在此决口,汉武帝曾亲自视察并下令堵塞决口,修建宣房宫。

隐括:矫正竹木弯曲的工具,也指矫正、纠正。辅檠(qíng):矫正弓弩的器具。

孙、吴:孙武和吴起,孙武是春秋时期军事家,著有《孙子兵法》;吴起是战国时期军事家、政治家。

文察:用苛刻的文辞审查。

沦胥以铺:出自《诗经》,意思是使无罪的人一同受苦。

准平:测量水平的器具,引申为公平。

延伸阅读:

《史记・孙子吴起列传》:详细记载了孙武、吴起的生平事迹、军事思想和变法举措,有助于理解文中对他们的提及以及法家、兵家思想在治理国家和军事方面的作用。

《史记・商君列传》:全面介绍了商鞅变法的内容、影响以及商鞅的思想,可深入了解商鞅的法治理念和秦国因变法而强大的过程,与文中关于商鞅的讨论相关。

《论语译注》(杨伯峻著):能深入理解孔子的仁义思想以及儒家在治国和教化百姓方面的观点,与文学所倡导的仁义教化相呼应。

《韩非子集解》(王先慎著):详细阐述了韩非的法家思想,包括对法、术、势的论述,可加深对御史所表达的法治观点的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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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盐铁论》其他篇章:阅读全书可全面了解贤良文学与御史大夫等围绕各种经济、政治、文化等问题的辩论,深入体会当时的社会思潮和不同学派观点的交锋,以及这些观点对西汉政策和社会发展的影响,其中可能有更多关于法治、德治、教化等方面的讨论。

《说苑・指武》:西汉刘向所著,包含许多关于军事、战争、治国方略等方面的故事和言论,与本文中关于法治、仁义、军事等讨论相关,可作为拓展阅读加深理解。

《新序・杂事》:同样是西汉刘向编撰,里面有不少关于古代人物的事迹和思想,对于理解古代的政治治理、法律制度以及不同学派的观点等方面有一定参考价值,与本文所表达的思想有相通之处。

《资治通鉴・汉纪》:对西汉时期的历史有详细的编年记载,可从时间顺序上了解文中所提到的事件的背景和发展过程,进一步加深对文本内容的理解,特别是关于西汉的法治建设和社会治理等情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