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夫曰：“昔徐偃王行义而灭，鲁哀公好儒而削。知文而不知武，知一而不知二。故君子笃仁以行，然必筑城以自守，设械以自备，为不仁者之害己也。是以古者，搜狝振旅而数军实焉，恐民之愉佚而亡戒难。故兵革者国之用，城垒者国之固也；而欲罢之，是去表见里，示匈奴心腹也。匈奴轻举潜进，以袭空虚，是犹不介而当矢石之蹊，祸必不振。此边境之所惧，而有司之所忧也。”

文学曰：“往者，通关梁，交有无，自单于以下，皆亲汉内附，往来长城之下。其后，王恢误谋马邑，匈奴绝和亲，攻当路塞，祸纷拏而不解，兵连而不息，边民不解甲弛弩，行数十年，介胄而耕耘，鉏耰而候望，燧燔烽举，丁壮弧弦而出斗，老者超越而入葆。言之足以流涕寒心，则仁者不忍也。诗云：‘投我以桃，报之以李。’未闻善往而有恶来者。故君子敬而无失，与人恭而有礼，四海之内，皆为兄弟也。故内省不疚，夫何忧何惧！”

大夫曰：“自春秋诸夏之君，会聚相结，三会之后，乖疑相从，伐战不止；六国从亲，冠带相接，然未尝有坚约。况禽兽之国乎！春秋存君在楚，诘鼬之会书公，绐夷、狄也。匈奴数和亲，而常先犯约，贪侵盗驱，长诈之国也。反复无信，百约百叛，若朱、象之不移，商均之不化。而欲信其用兵之备，亲之以德，亦难矣。”

文学曰：“王者中立而听乎天下，德施方外，绝国殊俗，臻于阙廷，凤皇在列树，麒麟在郊薮，群生庶物，莫不被泽。非足行而仁办之也，推其仁恩而皇之，诚也。范蠡出于越，由余长于胡，皆为霸王贤佐。故政有不从之教，而世无不可化之民。诗云：‘酌彼行潦，挹彼注兹。’故公刘处戎、狄，戎、狄化之。太王去豳，豳民随之。周公修德，而越裳氏来。其从善如影响。为政务以德亲近，何忧于彼之不改？”

白话文翻译：

御史大夫说：“从前徐偃王推行仁义却导致国家灭亡，鲁哀公喜好儒学却使国家削弱。只知道文德而不知道武备，只知道一方面而不知道另一方面。所以君子坚定地推行仁爱，然而必定要修筑城墙来自我防守，设置武器来自我防备，因为不仁的人会危害自己。因此在古代，进行春猎和整顿军队来检查军备，是担心百姓安逸享乐而忘记防备灾难。所以兵器甲胄是国家有用的东西，城垒是国家坚固的保障；而想要废除它们，这就如同去掉外表而露出内里，向匈奴展示自己的要害。匈奴轻易行动，暗中前进，来袭击空虚之处，这就如同不披甲胄而处在箭石攻击的路径上，灾祸必定无法挽救。这是边境所担忧的，也是主管官员所忧虑的。”

文学说：“过去，开放关卡桥梁，进行贸易互通有无，从单于以下，都亲近汉朝并归附，在长城之下往来。在那之后，王恢在马邑设谋有误，匈奴断绝了和亲，攻打交通要道上的关塞，祸乱纷纷不能解除，战争接连不断，边境百姓不能解下铠甲、放下弓弩，进行了几十年，穿着铠甲耕种，拿着锄头还要瞭望敌情，烽火点燃，壮年人拉弓出战，老年人翻越险阻进入营垒。说起这些足以让人流泪寒心，有仁德的人不忍心看到这样的情况。《诗经》说：‘人家送我一篮桃，我以李子相回报。’没有听说善意对待别人却得到恶意回应的情况。所以君子恭敬而没有过失，对人谦恭而有礼，四海之内，都如同兄弟。所以自我反省没有愧疚，又有什么可担忧恐惧的呢！”

御史大夫说：“从春秋时期华夏各国的君主，聚会结盟，多次会盟之后，相互猜疑，战争不止；六国合纵相亲，各国相连，然而并没有坚固的盟约。何况是像禽兽一样的国家呢！《春秋》记载楚国拘囚君主，在诘鼬会盟时记载了鲁定公，这是被夷狄欺骗。匈奴多次和亲，却常常先违背盟约，贪婪地侵扰掠夺，是惯于欺诈的国家。反复无常没有信用，多次订约又多次背叛，就像丹朱、象一样难以改变，像商均一样不能教化。而想要相信他们会遵守用兵的约定，用德政去亲近他们，也是很难的。”

文学说：“王者处于中央而倾听天下的声音，把德政施行到远方，那些远方不同风俗的国家，都来到朝廷，凤凰栖息在树林中，麒麟出现在郊外的草泽里，各种生物，没有不受到恩泽的。这不是仅仅依靠武力行动就能做到的，而是推行仁爱恩德并使之发扬光大，这是出于真诚。范蠡出自越国，由余生长在胡地，他们都成为了霸王的贤能辅佐。所以政策有不被听从的教化，但世上没有不能被教化的百姓。《诗经》说：‘舀取那路边的积水，把它注入这里。’所以公刘处在戎、狄之地，戎、狄被他教化。太王离开豳地，豳地的百姓跟随他。周公修养德行，越裳氏前来归附。人们从善就如同影子跟随形体、回声回应声音一样。处理政务用德政来亲近百姓，又何必担忧他们不改变呢？”

注释：

徐偃王：西周时徐国国君，以施行仁义著称，后被楚国所灭。

鲁哀公：春秋末年鲁国国君，喜好儒学。

搜狝（xiǎn）：古代指春猎和秋猎，这里泛指军事训练。振旅：整顿军队。

军实：军备，包括武器、粮草等。

愉佚：安逸享乐。

王恢：西汉大臣，策划了马邑之谋，诱匈奴入马邑而袭击之，后计划泄露，匈奴断绝和亲，进攻汉朝边境。

纷拏（ná）：纷乱，混乱。

介胄：铠甲和头盔，这里用作动词，指穿着铠甲、戴着头盔。

鉏耰（chú yōu）：锄头和碎土平田的农具，这里指拿着农具。

燧燔（suì fán）：烽火点燃。

春秋存君在楚：《春秋》记载楚国拘囚君主的事情。

诘鼬（jié yòu）：地名，春秋时诸侯会盟之处。

朱、象：丹朱是尧的儿子，象是舜的弟弟，他们都行为不端。

商均：舜的儿子，没有贤能。

阙廷：朝廷。

行潦（xíng lǎo）：道路上的积水。

延伸阅读：

《史记・鲁周公世家》：记载鲁国的历史，包括鲁哀公时期的情况，可深入了解鲁哀公好儒而国削的背景和过程，与文中鲁哀公的例子相关。

《史记・越王勾践世家》：讲述越国的历史，范蠡是越国的重要大臣，可深入了解范蠡的事迹和他对越国霸业的贡献，与文中范蠡的内容相呼应。

《诗经译注》（程俊英著）：对《诗经》中的诗句进行详细注释和翻译，有助于理解文中所引用的《诗经》句子的原意和表达的思想。

《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》（刘泽华主编）：系统阐述中国古代政治思想的发展脉络，对儒家、法家等学派关于德政、武备等思想有深入分析，能帮助理解文中御史大夫和文学的观点及背后的思想根源。

相关阅读：

《盐铁论》其他篇章：阅读全书可全面了解贤良文学与御史大夫等围绕各种经济、政治、文化等问题的辩论，深入体会当时的社会思潮和不同学派观点的交锋，以及这些观点对西汉政策和社会发展的影响，其中可能有更多关于边疆治理、德治与武备等方面的讨论。

《说苑・指武》：西汉刘向所著，包含许多关于军事、战争、治国方略等方面的故事和言论，与本文中关于德政、武备、民族关系等讨论相关，可作为拓展阅读加深理解。

《新序・杂事》：同样是西汉刘向编撰，里面有不少关于古代人物的事迹和思想，对于理解古代的军事决策、国家治理以及不同学派的观点等方面有一定参考价值，与本文所表达的思想有相通之处。

《资治通鉴・汉纪》：对西汉时期的历史有详细的编年记载，可从时间顺序上了解文中所提到的事件的背景和发展过程，进一步加深对文本内容的理解，特别是关于汉朝与匈奴的关系和边境治理等情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