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夫曰：“邹子疾晚世之儒墨，不知天地之弘，昭旷之道，将一曲而欲道九折，守一隅而欲知万方，犹无准平而欲知高下，无规矩而欲知方圆也。于是推大圣终始之运，以喻王公，先列中国名山通谷，以至海外。所谓中国者，天下八十一分之一，名曰赤县神州，而分为九州。绝陵陆不通，乃为一州，有大瀛海圜其外。此所谓八极，而天地际焉。禹贡亦着山川高下原隰，而不知大道之径。故秦欲达九州而方瀛海，牧胡而朝万国。诸生守畦亩之虑，闾巷之固，未知天下之义也。”

文学曰：“尧使禹为司空，平水土，随山刊木，定高下而序九州。邹衍非圣人，作怪误，荧惑六国之君，以纳其说。此春秋所谓‘匹夫荧惑诸侯’者也。孔子曰：‘未能事人，焉能事鬼神？’近者不达，焉能知瀛海？故无补于用者，君子不为；无益于治者，君子不由。三王信经道，而德光于四海；战国信嘉言，而破亡如丘山。昔秦始皇已吞天下，欲幷万国，亡其三十六郡；欲达瀛海，而失其州县。知大义如斯，不如守小计也。”论菑第五十四

大夫曰：“巫祝不可与并祀，诸生不可与逐语，信往疑今，非人自是。夫道古者稽之今，言远者合之近。日月在天，其征在人，菑异之变，夭寿之期，阴阳之化，四时之叙，水火金木，妖祥之应，鬼神之灵，祭祀之福，日月之行，星辰之纪，曲言之故，何所本始？不知则默，无苟乱耳。”文学曰：“始江都相董生推言阴阳，四时相继，父生之，子养之，母成之，子藏之。故春生，仁；夏长，德；秋成，义；冬藏，礼。此四时之序，圣人之所则也。刑不可任以成化，故广德教。言远必考之迩，故内恕以行，是以刑罚若加于己，勤劳若施于身。又安能忍杀其赤子，以事无用，罢弊所恃，而达瀛海乎？盖越人美蠃蚌而简太牢，鄙夫乐咋唶而怪韶濩。故不知味者，以芬香为臭，不知道者，以美言为乱耳。人无夭寿，各以其好恶为命。羿、敖以巧力不得其死，智伯以贪狠亡其身。天菑之证，祯祥之应，犹施与之望报，各以其类及。故好行善者，天助以福，符瑞是也。易曰：‘自天佑之，吉无不利。’好行恶者，天报以祸，妖菑是也。春秋曰：‘应是而有天菑。’周文、武尊贤受谏，敬戒不殆，纯德上休，神只相况。诗云：‘降福穰穰，降福简简。’日者阳，阳道明；月者阴，阴道冥；君尊臣卑之义。故阳光盛于上，众阴之类消于下；月望于天，蚌蛤盛于渊。故臣不臣，则阴阳不调，日月有变；政教不均，则水旱不时，螟螣生。此灾异之应也。四时代叙，而人则其功，星列于天，而人象其行。常星犹公卿也，众星犹万民也。列星正则众星齐，常星乱则众星坠矣。”大夫曰：“文学言刚柔之类，五胜相代生。易明于阴阳，书长于五行。春生夏长，故火生于寅木，阳类也；秋生冬死，故水生于申金，阴物也。四时五行，迭废迭兴，阴阳异类，水火不同器。金得土而成，得火而死，金生于巳，何说何言然乎？”文学曰：“兵者，凶器也。甲坚兵利，为天下殃。以母制子，故能久长。圣人法之，厌而不阳。诗云：‘载戢干戈，载橐弓矢，我求懿德，肆于时夏。’衰世不然。逆天道以快暴心，僵尸血流，以争壤土。牢人之君，灭人之祀，杀人之子，若绝草木，刑者肩靡于道。以己之所恶而施于人。是以国家破灭，身受其殃，秦王是也。”

大夫曰：“金生于巳，刑罚小加，故荠麦夏死。易曰：‘履霜，坚冰至。’秋始降霜，草木陨零，合冬行诛，万物毕藏。春夏生长，利以行仁。秋冬杀藏，利以施刑。故非其时而树，虽生不成。秋冬行德，是谓逆天道。月令：‘凉风至，杀气动，蜻蛚鸣，衣裘成。天子行微刑，始貙蒌，以顺天令。’文学同四时，合阴阳，尚德而除刑。如此，则鹰隼不鸷，猛兽不攫，秋不搜狝，冬不田狩者也。”

文学曰：“天道好生恶杀，好赏恶罪。故使阳居于实而宣德施，阴藏于虚而为阳佐辅。阳刚阴柔，季不能加孟。此天贱冬而贵春，申阳屈阴。故王者南面而听天下，背阴向阳，前德而后刑也。霜雪晚至，五谷犹成。雹雾夏陨，万物皆伤。由此观之：严刑以治国，犹任秋冬以成谷也。故法令者，治恶之具也，而非至治之风也。是以古者，明王茂其德教，而缓其刑罚也。网漏吞舟之鱼，而刑审于绳墨之外，及臻其末，而民莫犯禁也。”

白话文翻译：

御史大夫说：“邹衍痛恨近世的儒家和墨家，（他们）不了解天地的宏大，光明宽广的大道，（却）拿着片面的见解想要讲述曲折复杂的事理，守着一隅之地却想要了解天下，就好像没有准平器具却想要知道高低，没有规矩却想要知道方圆一样。于是（邹衍）推究伟大圣人关于终始的命运学说，来晓谕王公，先列举中国的名山和畅通的山谷，一直到海外。所说的中国，是天下八十一分之一，名叫赤县神州，并且分为九州。隔绝的丘陵陆地不能通行，（九州）合为一州，有大海环绕在它的外面。这就是所说的八方极远之地，是天地交接之处。《禹贡》也记载了山川的高低和平原湿地，却不了解大道的路径。所以秦国想要通达九州并且到达大海，统治胡人并且让万国来朝拜。各位儒生守着田间的想法，里巷的固执，不懂得天下的大义。”

文学说：“尧任命禹担任司空，平定水土，沿着山砍伐树木，确定高低并且划分九州。邹衍不是圣人，制造怪异错误的学说，迷惑六国的君主，让他们采纳他的意见。这就是《春秋》所说的‘平民迷惑诸侯’的情况。孔子说：‘连人都不能侍奉，怎么能侍奉鬼神呢？’近处的事理都不能通达，怎么能了解大海呢？所以对实际没有益处的事，君子不做；对治理国家没有益处的学说，君子不采用。三王信奉经典的道理，并且德行光照四海；战国时的人相信夸饰的言论，却像山丘一样破败灭亡。从前秦始皇已经吞并天下，想要兼并万国，却失去了他的三十六郡；想要通达大海，却失去了他的州县。知道大义却像这样（行事），还不如守着小的谋划。”

御史大夫说：“巫祝不能和（他人）一起祭祀，各位儒生不能和（他们）一起谈论，相信过去怀疑现在，否定别人，自以为是。谈论古代的事要考察现在，谈论远方的事要和近处的事相结合。日月在天上，它们的征兆体现在人身上，灾祸变异的变化，长寿短命的期限，阴阳的变化，四季的顺序，水火金木的关系，吉凶的应验，鬼神的灵验，祭祀的福佑，日月的运行，星辰的规律，曲折细微的缘故，它们的根本在哪里呢？不知道就保持沉默，不要随便乱说。”

文学说：“起初江都相董仲舒推究阴阳学说，四季相继，父亲生育，儿子养育，母亲成就，儿子收藏。所以春天生发，是仁；夏天成长，是德；秋天成熟，是义；冬天收藏，是礼。这是四季的顺序，是圣人所效法的。不能依靠刑罚来完成教化，所以要推广德教。谈论远方的事一定要考察近处，所以内心宽恕来行事，因此刑罚（施加）就像加在自己身上一样，勤劳也像施加在自己身上一样。又怎么能忍心杀害百姓，来做没有意义的事，使自己所依赖的力量疲惫，而去通达大海呢？就像越人认为螺蛳、蚌类美好却轻视祭祀用的太牢，见识浅陋的人喜欢嘈杂的声音却认为《韶濩》怪异。所以不懂得滋味的人，把芳香当作臭味，不懂得道理的人，把美好的言论当作扰乱听觉的声音。人没有长寿短命之分，各自以自己的喜好厌恶为命运。后羿、寒浞凭借巧诈和武力不得善终，智伯因为贪婪凶狠而身亡。天灾的验证，吉祥的应验，就像给予希望得到回报一样，各自以其同类相感应。所以喜欢行善的人，上天用福佑帮助他，祥瑞就是这样。《易经》说：‘得到上天的保佑，吉祥而没有不利。’喜欢作恶的人，上天用灾祸回报他，灾祸就是这样。《春秋》说：‘顺应这种情况就会有天灾。’周文王、周武王尊重贤能接受劝谏，恭敬警戒不敢懈怠，纯厚的德行向上美善，神灵相助。《诗经》说：‘降下的福泽众多，降下的福泽广大。’太阳属阳，阳道光明；月亮属阴，阴道幽暗；这是君尊臣卑的道理。所以阳光在上面旺盛，众多属阴的事物在下面消退；月亮在天上圆满，蚌蛤在深渊中繁盛。所以臣子不遵守为臣之道，那么阴阳就会失调，日月就会有变化；政治教化不均匀，那么水旱灾害就会不时发生，螟虫和蝗虫就会产生。这就是灾害变异的应验。四季交替，而人效法它们的功效，星辰排列在天上，而人仿效它们的运行。常星就像公卿，众星就像万民。常星正常那么众星就整齐，常星混乱那么众星就会坠落。”

御史大夫说：“文学谈论刚柔的类别，五行相克交替产生。《易经》明了阴阳的道理，《尚书》擅长讲述五行。春天生发夏天成长，所以火生于寅木，属于阳的类别；秋天生发冬天死亡，所以水生于申金，属于阴的事物。四季和五行，交替衰废交替兴盛，阴阳是不同的类别，水火不能在同一器中。金得到土而形成，遇到火而消亡，金生于巳，这该怎么解释呢？”

文学说：“战争是凶器。铠甲坚固兵器锋利，是天下的灾祸。用‘母’来克制‘子’，所以能长久。圣人效法它，厌恶战争而不崇尚阳气（战争）。《诗经》说：‘收藏起干戈，收起弓箭，我追求美好的品德，施及于华夏。’衰败的世道却不是这样。违背天道来满足残暴的心，尸体遍地血流成河，来争夺土地。囚禁别人的君主，灭掉别人的祭祀，杀害别人的子女，就像断绝草木一样，受刑的人在道路上一个接一个。把自己所厌恶的施加给别人。所以国家破灭，自身遭受灾祸，秦始皇就是这样。”

御史大夫说：“金生于巳，刑罚稍微施加，所以荠菜和麦子在夏天死亡。《易经》说：‘脚踏秋霜，坚冰就要到来。’秋天开始降霜，草木凋零，到冬天进行杀戮，万物全部收藏。春夏生长，有利于施行仁政。秋冬杀戮收藏，有利于施行刑罚。所以不在合适的时节种植，即使生长也不能成熟。秋冬施行德政，这叫做违背天道。《月令》说：‘凉风到来，肃杀之气发动，蟋蟀鸣叫，冬衣制成。天子施行轻微的刑罚，开始捕猎，来顺应天命。’文学（的观点）与四季相符合，与阴阳相契合，崇尚德政而废除刑罚。像这样，那么鹰隼不凶猛，猛兽不抓取，秋天不进行打猎，冬天不进行狩猎。”

文学说：“天道喜欢生育厌恶杀戮，喜欢赏赐厌恶惩罚。所以让阳气居于实际的地位并且宣扬德政，阴气隐藏在虚位作为阳气的辅佐。阳刚阴柔，季节的次序不能颠倒。这是上天轻视冬天而重视春天，伸展阳气压抑阴气。所以王者面向南方治理天下，背阴向阳，把德政放在前面把刑罚放在后面。霜雪晚到，五谷还能成熟。冰雹和雾气在夏天降临，万物都会受到伤害。由此看来：用严刑来治理国家，就像依靠秋冬来使谷物成熟一样。所以法令是惩治恶行的工具，而不是达到大治的风气。所以古代，圣明的君主弘扬他的德教，而放宽他的刑罚。法网宽松能漏掉吞舟的大鱼，而刑罚审察在法律条文之外，到了（德教盛行的）最后，百姓没有触犯禁令的。”

注释：

邹子：邹衍，战国时期阴阳家代表人物。

儒墨：儒家和墨家学派。

昭旷：光明宽广。

一曲：一个方面，片面的见解。

九州：古代中国分为九州，说法不一，一般指冀州、兖州、青州、徐州、扬州、荆州、豫州、梁州、雍州。

赤县神州：中国的古称。

司空：古代官职，掌管水土工程等。

董仲舒：西汉思想家，提出 “罢黜百家，独尊儒术” 等主张。

羿、敖：后羿和寒浞，后羿善射，寒浞是后羿的相，二人都因巧诈和武力不得善终。

智伯：春秋末期晋国的卿，因贪婪凶狠最终导致灭亡。

月令：记载每月的时令、政令等的书籍。

鹰隼（sǔn）：鹰和隼，猛禽。

搜狝（xiǎn）：古代指春猎和秋猎。

田狩：打猎。

网漏吞舟之鱼：法网宽松，能漏掉吞舟的大鱼，形容法令宽疏。

延伸阅读：

《史记・孟子荀卿列传》：记载了邹衍等思想家的事迹和学说，可深入了解邹衍的阴阳五行学说和 “大九州” 理论，与文中关于邹衍的讨论相互印证。

《汉书・董仲舒传》：详细记录了董仲舒的思想和言论，有助于理解文中董仲舒的阴阳学说以及文学引用其观点的意图。

《周易译注》（黄寿祺、张善文著）：能深入理解《易经》中关于阴阳、五行等思想，以及文中所引用的《易经》语句的含义。

《诗经译注》（程俊英著）：对文中引用的《诗经》句子进行详细注释和翻译，有助于理解其原意和表达的思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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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盐铁论》其他篇章：阅读全书可全面了解贤良文学与御史大夫等围绕各种经济、政治、文化等问题的辩论，深入体会当时的社会思潮和不同学派观点的交锋，以及这些观点对西汉政策和社会发展的影响，其中可能有更多关于阴阳五行、德政与刑罚等方面的讨论。

《说苑・指武》：西汉刘向所著，包含许多关于军事、战争、治国方略等方面的故事和言论，与本文中关于战争、德政、刑罚等讨论相关，可作为拓展阅读加深理解。

《新序・杂事》：同样是西汉刘向编撰，里面有不少关于古代人物的事迹和思想，对于理解古代的政治治理、德治与法治等方面有一定参考价值，与本文所表达的思想有相通之处。

《资治通鉴・汉纪》：对西汉时期的历史有详细的编年记载，可从时间顺序上了解文中所提到的事件的背景和发展过程，进一步加深对文本内容的理解，特别是关于西汉的政治、文化和社会治理等情况。